碎片

碎片

離開台灣的七月,我給桃園撥了一通電話。他們告訴我,姑婆几周前走了。沒能兌現給她的任何承諾,聊天、早餐,全是空言。

1

素娥説,儒琳很早開蒙,路都走不穩,就要跨過輞川橋去鎮上念私塾。她是長姐,要扛起照顧幼弟的擔子,每天牽他上學放學、寸步不離。也因此,多少受些熏陶,使她成爲那個年代鄉裏罕有的能讀書寫字的女性。寒來暑往,年復一年,直到他獨當一面,她嫁為人婦。

大陸政權易手在即,儒琳花光積蓄換了兩張去台灣的船票,給了她和她警校畢業的丈夫——不能不走,身份敏感,留下難保萬全。

他們初到台灣一窮二白,不久有了孩子。偶爾一頓豬油拌飯已經是難得佳餚,日子艱辛可以想象。好在不曾放棄,咬牙堅持下來,生活漸漸好轉。

彼時大陸爆發所謂「三年自然災害」,她多方輾轉用盡辦法,竟真的把兩百美元送到儒琳手上。這兩百元,救了儒琳和一家九口人。

但儒琳沒能活過「十年動亂」。

素娥後來在 92 年回過一次家,除了儒琳的長子鴻,其餘晚輩她都不認得了。鴻小時候生了一場高燒,偏偏那年春雨讓輞川橋淹沒在洪水裏,錯過了治療,鴻失去聽力,一生聾啞。她始終記挂著。

素娥對我説,上次見面你剛出生,我沒想到還會見到你。

2

2014 年春假第一天,我從高雄乘高鐵出發,抵達桃園時接近中午。聊了很久,她留我吃午飯。她很激動,飯後還停不下話題。

我說,姑婆你睡午覺吧,醒來我還在,我們再聊。

她肺癌晚期,家人不敢說。我不希望她太疲勞。

她睡着了。我看了一會兒客廳墻上懸挂的小楷千字文,落款是我的祖父,儒琳。

而後我乘車去慈湖消磨整個下午。記得湖面有三五只黑天鵝靜靜地划水,附近草坪堆滿上個時代兩蔣塑像的殘肢斷臂。

那天傍晚回到姑婆家,她的大樓正冒著滾滾濃烟,中層依稀看見火光,而她住高層。

火鳳凰徽章的消防車圍滿樓下空地,消防員陸續從樓裏背出一個又一個人。但是,姑婆不能下樓。她太虛弱,勉强背下來,也會因爲多處骨折危及性命。

只能在强裝鎮定中,等待火勢撲滅,才衝進樓裏,老人平安。

3

火災切斷了大樓電力,短期内無法恢復。姑婆是需要呼吸機的,沒有電,只好依靠最原始的氧氣瓶。

她的儿子昌平伯,開車和我從醫療器械店拉回四顆氧氣瓶。電梯停用,一人搬運兩顆幾十斤,徒步爬上 16 樓。

她入睡了,昌平喚醒她,要給她戴氧氣面罩。

她不。我哄說,你戴上睡個好覺,醒來我還在,明天我們一起吃早餐。才勉强配合。

那是怎樣一個戲劇性的夜晚?

深夜我被一陣咆哮驚醒,聽到昌平痛駡遠在國外的兒子,似乎摔斷了手,哭著要回家。我確信,不是夢,是事實。

如何想得到一天竟要經歷這麽多事情?我的到訪似乎招來諸多不祥,即便知道這想法多可笑,我仍然清楚留在此地只會添麻煩。

天蒙蒙亮,我出門買了最早一班去台北的車票。給昌平留了條短信便逃之夭夭。

逃避,一向是我最擅長的事情。

4

離開台灣的七月,我給桃園撥了一通電話。他們告訴我,姑婆几周前走了。

沒能兌現給她的任何承諾,聊天、早餐,全是空言。

5

第一次見到姑婆的那天,她乾瘦的手指緊緊攥住我的手腕,仿佛籐蔓纏繞樹幹,一分開就會失去養分死掉。時隔這麽多年,我當然早就記不清很多對話,只記得大概意思,唯獨這一句原話是忘不掉了。

「你爲什麽現在才來看我,爲什麽現在才來看我……」

據說人老到一定程度,淚腺是會萎縮的。從她顫抖的乾嚎裏,我聽出她哭了。

我只能搀扶姑婆的手,不停地說: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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