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人要真诚吗?

待人要真诚吗?

作者:王路,文章转自“王路在隐身”微信公众号:i_wanglu。非常有趣的议论,事实上,作为凡人的我们永远无法做到绝对正确——无论真诚与否、何时真诚、对谁真诚。只有时间能证明,“也许我们更应该相信漫长时期的真诚。因为在漫长的时期里,一切都有可能改变——尽管那也许相当漫长。”

最近翻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,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。

安娜在贝特西家的晚宴上,和弗龙斯基过分亲密了,亲密得满厅客人都觉得他们有失检点。只有安娜的丈夫卡列宁,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,照常谈笑风生。

那天晚上,安娜没有跟卡列宁一块儿回家。卡列宁回家后,看了半天书,踱了半天步,左思右想该怎么跟安娜谈,直到过了凌晨一点,安娜才回来。

安娜到家后,卡列宁想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。卡列宁这个晚上,可以说相当真诚,无论是一个人在房间来回踱步时,还是在安娜回来后。他一方面想如实地表露自己的担忧和对安娜的提醒,另一方面又担心是嫉妒在作怪。他甚至把这一点都告诉了安娜,“你也知道,我认为嫉妒是一种屈辱的、卑劣的感情”,“今晚你和弗龙斯基伯爵的过分热烈的谈话,引起了大家的注意”。

安娜拒绝承认,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于是,卡列宁又谈到良心和上帝,“我们的生活,不是凭人,而是凭上帝结合起来的”。

卡列宁不可谓不真诚,但是,这样真的就好吗?

后来,安娜难产,差点死掉,弥留之际恳求卡列宁原谅她、饶恕弗龙斯基。卡列宁答应了。但安娜并没有死,养了几天,又慢慢好转了。卡列宁找到弗龙斯基,真诚地谈了一番话。这种真诚简直可怕了——听了他的谈话,弗龙斯基回家不久就要自杀。

有两个问题:一、卡列宁是不是真诚的?二、真诚是不是绝对必要的?

对第一个问题,我觉得卡列宁不是真诚的。——哪怕他极力想真诚、真诚地渴望真诚,但他也没有做到真诚。

这话有点绕。一个人想真诚待人,他还有可能不真诚吗?——是的。当一个人不够了解自己、了解他人的时候,无论他多么想真诚,都是做不到的。“真诚”不仅是一种意愿,还是一种能力。这种能力不仅牵涉到态度和情感,还牵涉到智识和理性。

为什么说卡列宁不真诚?

当天晚上,在贝特西家里,别人都注意到安娜有失体统,为什么卡列宁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?如果他真诚,当时不应该发发脾气吗?或者表露一下不满不快?

的确,嫉妒可能是一种“屈辱的、卑劣的感情”,就像卡列宁所认为的那样。只是,仅仅认识到这一点是不够的。还应该了解,在短期内,它是一种变化不大的、稳定的特质。就像高血压,并不会因为你知道高血压不好,不希望高血压,你的血压就能降下去。哪怕你知道嫉妒是“屈辱的、卑劣的感情”,这也不能改变——至少在短期里——你拥有这种屈辱的、卑劣的感情。

一个嫉妒的人,最好能知道“我是嫉妒的”,“不管嫉妒是否屈辱、卑劣,我常常生起这种感情”。将嫉妒看作“屈辱的、卑劣的”,是一种评价;而自己是否嫉妒、碰到什么事情会嫉妒、嫉妒多深,是一种事实。

首要的,是认清事实。评价是次要的。如果把评价看成首要,就会因为评价而罔顾事实。在短期,你的嫉妒并不会因为你把它看成“屈辱的、卑劣的”而改变。但这种看法,却能在相当程度上让你不敢正视自己的嫉妒,不敢表露嫉妒。

一个人说“羡慕嫉妒恨”的时候,通常不是特别嫉妒的;当他真嫉妒的时候,他说不出口。所以,卡列宁的问题根本不是嫉妒,他是在拿嫉妒当挡箭牌,以表露真诚的方式掩饰更深层次上的不真诚。

这里我们就需要把“真诚”分成两个层面了:作为手段的真诚、作为目的的真诚。卡列宁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,表露嫉妒、愠恼,这就是他的不真诚。而他回到家,单独对着安娜“真诚”的时候,他的“真诚”不是目的,只是手段,他是以“真诚”作为一种要挟,目的是换取安娜对他真诚。当真诚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的时候,就是以在真诚的方式掩饰巨大的不真诚。

这样的谈话,卡列宁为什么不在平时说?而单单在这天晚上?我们可以对别人真诚,但别人是否必须也以真诚回应你?拿真诚来迫使别人交换真诚的时候,这种真诚还纯粹吗?

——那么,假如你不想得到别人的真诚,你付出真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?如果说真诚本身就是你的目的,再也没有别的目的,那就需要考虑真诚的第三个层面了:你想待别人以真诚,但别人需要你的真诚吗?你的真诚对别人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?

真诚还会对人有害吗?——那当然。卡列宁在安娜难产后,对弗龙斯基说:“我自己承认我起过报复您和她的愿望。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,我抱着同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,我还要说一句,我渴望她死去……但是我看见她,就饶恕她了。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义务。我完全饶恕了。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,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,我就连衬衣也给他。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去我的这种饶恕的幸福!……”

你得到了“饶恕的幸福”,而别人得到了“罪”。你越是饶恕,就越意味着别人有罪。

同样的道理,假如你不为了什么,就是要真诚,真诚就是你的目的,那你有可能把别人置于一种尴尬甚至难堪的境地:别人要回报你以真诚吗?回报的话,实在有难处,不回报的话,别人的良心又受折磨,觉得似乎有负于你。那么,你的真诚实际上是别人并不需要的,它给你带来了看上去的美德,却给别人带来了负担和压力。尤其是在交情远远没达到那一步的时候,过度的真诚与袒露是危险的、轻浮的。

古人讨论过这个问题,也就是所谓“交浅言深”——有人去见服子,服子不喜欢他。那人走后,别人问服子为什么不喜欢,服子说:这人不认识我,上来就冲我嘿嘿笑,显得跟我很熟的样子,这是狎昵;他说话都是“你”“你”的,不称呼“您”,这是不懂礼貌;我跟他没交情,他却把心里话都跟我说,可见是个随便的人。人家就说:我看恰恰相反,见你就嘿嘿笑,表示这人和气;称呼“你”而不是“您”,表示不见外,随便聊聊,没必要那么正式;没交情却说心里话,说明对你忠诚。

在这个问题上,我更倾向服子的态度。孔子说,“巧言令色,鲜矣仁”。对不熟的人,就表现得这么热情,是“令色”;对没交情的人,就掏心掏肺,是“巧言”;这样的人,热情和掏心掏肺,恐怕很少是目的,多半是手段。他为什么用这种手段?很显然,想逼着你也热情,也掏心掏肺。而且,他既然能轻易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跟你说,也能轻易地把你的事情都跟别人说。

卡列宁对弗龙斯基的“真诚”,就是典型的“交浅言深”——两人没什么交情,对方甚至是自己的情敌,弗龙斯基更希望卡列宁向自己决斗,但卡列宁没有用决斗的方式,而是用“真诚的饶恕”不战而屈人之兵,直接把弗龙斯基搞崩溃了,要拿着手枪崩自己的心脏。所以你看,真诚是多么可怕的武器。

孔子在相当多的时候,不是当面评价一个人,而是背后评价。比如评价弟子樊须,“小人哉,樊须也”——他不是樊须在的时候说的,而是樊须刚走,他对别人说的。

那么,这一句“小人哉,樊须也”,是憋到肚子里不说真诚?还是说出来真诚?是当着面说真诚,还是背后说真诚?

人们往往觉得,有看法当面提才叫真诚,背后那叫说闲话——事实恐怕不是这样。一方面,你得考虑别人在情感上能不能接受,另一方面,你得考虑别人在智识上能不能接受。

在情感上能不能接受,不仅跟交流内容有关,也跟交流方式有关。“小人哉”,对樊须来讲,是一种很让他难堪的话,虽然“小人”并不是“卑鄙小人”的意思,而是“庸碌无为,没有追求”的意思,但作为孔门弟子,这足以让樊须羞愧。那么,不要让他当面难堪。让他难堪是为了刺激他奋发,但当面难堪,这个有点重,搞不好会造成心理阴影。背后评价,显得没有那么真诚,正因为显得没有那么真诚,杀伤力打了个折扣。这折扣,恰恰是必要的。自己是否表现出真诚不重要,重要的是,别人需要你多大限度的真诚。

而另一方面,是更重要的——别人在智识上能不能接受。如果别人在智识上不能接受你的看法,那你的真诚往往是无益的,甚至是有害的。

举个最简单的例子:一家三口,孩子得了病,父母二人,一个认为西医能治,中医治不了;一个认为中医能治,西医治不了。那怎么办?——“真诚”并不能让问题解决,越是真诚,冲突越厉害。除非一个人退让了,放弃了,否则会闹得头破血流。

人与人之间,本身就有着价值观、判断力、智识、审美种种方面的差异。越是认识不到这些差异的人,越愿意强调“真诚”,但真诚不是化解问题的办法,所谓“真诚”,往往是呈现价值观、判断力、智识、审美等冲突的导火索。只有在以上诸多方面,两个人的认知水准对等、趣味接近时,真诚才有用。认知上的鸿沟,并不能靠“真诚”来弥合。

“交浅言深”是危险的。因为“交浅”的两个人,往往是处境上有巨大差别的人。处境,既是智识的结果,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智识。一个人的生活内容、工作习惯、对世界的认知、对万事万物的理解,通常是和他的处境相吻合的。跳出他的处境来看,他的工作可能毫无意义,他的生活也许没有价值。但是,落在那个处境中,他很有必要赋予自己的生活以意义,赋予自己的工作以价值。当来自不同处境的人,“真诚”地告诉他,他的所做毫无价值,他的苦心经营、劳心费力只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,这种“真诚”可能会产生巨大的破坏性而非建设性,它毋宁说是一种倨傲或者残忍,而这倨傲或者残忍,也来自于无知——不能注意到处境的差别造成的短期内难以填平的鸿沟,而天真地相信了主观态度的力量,不知道主观态度的作用在短期内是极其有限的。

也许我们更应该相信漫长时期的真诚。因为在漫长的时期里,一切都有可能改变——尽管那也许相当漫长。

《论语》说,“晏平仲善与人交,久而敬之”。这么一个擅长与人交往的人,却不是一上来就跟人打得火热的人。而是在漫长的时期里,别人才会渐渐对他生起尊敬。

节制与保持距离,可能是真诚的要义。它让真诚避免沦为手段,避免成为急功近利的工具而走向真诚的反面。陶渊明说,“请息交以绝游,世与我而相违”,而千百年来,鲜有人不喜欢陶渊明。他竭力保持的距离,拒人于三径之外的态度,正是他的真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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